〈萬物有光〉

卻惜  May 11, 2025 

把方形的東西拍在框中,還是有些難。——埃蒙德
把方形的東西拍在框中,還是有些難。——埃蒙德
  他告訴我,光芒只降臨在純粹之人身上:這是為什麼日月有光,星辰有光,而我亦有光。我告訴他,倘若純粹是可計量的數字,光是算式的答案,那宇宙萬物都應當有光才是;就連無解的算式也有獨屬於它的符號,遑論存在於萬物之間的我們⋯⋯我告訴他,倘若有什麼是光所不能及之處,讓那成為我與你身後的影子。有影即意謂有光,而有光,則代表算式成立——我們都是既純粹又複雜的發光的靈魂。



  攝影。埃蒙德第一次知曉這個概念,是家人聘請肖像畫師替他們畫家族肖像時。第二次,是他同母親在街上採買、於櫥窗窺見相機時。第三次,是在吉利安的皮箱內。一如他替埃蒙德講解其他他所不知的概念,吉利安在陳述攝影時,總是能以引人入勝的方式展開話題;換作是自己的話,埃蒙德心想,他或許就無法用更有趣的方式介紹數學公式。當然,這只是吉利安眾多魅力的其中之一。就目前而言,另一個顯而易見的魅力,是當他稍微低下首去查看相機,他兩側的瀏海便自然而然垂下那樣。然後,還有另一個是⋯⋯


  「你知道嗎?」


  吉利安將手上的相機扶正,「攝影的詞源最早在古希臘有『用光繪畫』之意。在攝影開始流行以前,人們依賴畫家替他們記錄生活,而照相機的問世可謂是大幅縮短了記錄的時間。」他將相機舉至眼前,確認角度無誤。埃蒙德以為吉利安在展示鏡頭,怎料他當即按下快門,沒給自己適應的時間。


  埃蒙德忍不住眨眨眼。


  「抱歉,嚇到你了?我想先確認構圖,這樣等等再拍你會比較方便。」吉利安將相機吐出來的相片甩了甩,「這是拍立得相機,能夠直接將拍好的照片洗出來。」熱騰騰的影像在他手上逐漸成形。埃蒙德看著照片,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對方眼中是什麼樣子。那是很奇妙的感覺。

  「這台拍出來的照片是彩色的,方便記錄風景。」吉利安放下拍立得,又從皮箱裡拿出一台方形的相機。「這一台柯達布朗尼比較舊,拍出來是黑白的,畫質也比較差,」他將相機的外皮掀開,露出黑色的機殼與鏡頭。

  「給你猜,這台是做什麼的?」吉利安的問題總是意味深長,這是埃蒙德透過經驗得出的結論;這固然是他展現魅力的其中一個方式,但有時埃蒙德會忍不住想,自己的答覆於吉利安而言,究竟有何趣味可尋。比如現在,他大抵能夠猜出柯達布朗尼作為黑白相機的功用(拍攝黑白的照片,理所當然),可倘若那就是吉利安想要的答案,未免也太不把彼此當一回事了(埃蒙德想,這於他於自己都是一種侮辱)。

  埃蒙德想起他說攝影是用光描繪,想起自己兒時在畫家面前待上數小時、四肢發痠的感覺,然後組織他的回覆:「以前還流行肖像畫的時候,畫上一幅畫總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;要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是很辛苦的。也因此,在多數的肖像畫裡,人是不會笑的,那太累人了。」


  埃蒙德打量的視線在兩台相機之間游移,最後回到吉利安的眼睛上。


  「相機的問世,我想一部分是為了捕捉畫所不能的⋯⋯畫筆動的畢竟還是沒有光快。」他伸出手去碰吉利安的臉,手指自然而然貼在太陽穴的位置。「而這台相機,應當是為了紀念笑容的誕生——那不再是獨屬於一個瞬間的事,就像現在。」

  吉利安鮮少有在心上人面前不知所措的時候;一般而言,他會確保自己是從容不迫的一方(或者至少不那麼狼狽),就算明白埃蒙德每次總能給予他驚喜也一樣。他們不是第一次四目相對,更不是第一次碰觸彼此。可這一次,吉利安卻有種被得逞的感覺:他應該是厭惡這種感覺的,因那代表自己受制於人;可這一次,他的心有了不同的想法。  

  「親愛的,你是在跟我調情嗎?」吉利安笑著握住埃蒙德的手,很輕易就親到掌心。「你說的沒錯,這台布朗尼相機問世後,人們微笑的次數增加了。」他感受著對方手掌的溫度與質地,想像一張溫涼卻富滿色彩的拍立得。「而我迫不及待要把這捲底片拍完了。」吉利安也眨眨眼。

  埃蒙德牽起他,將彼此的手帶到相機上。是拍立得那台。


  「我能試試看嗎?」

  「當然。」


  他緩緩拿起相機,感受著它的重量;先是將鏡頭對準前方,熟悉捕捉的姿勢,然後是窗外的風景:午後陽光越過窗前植栽,越過紗簾,腳步輕柔地跳至吉利安書桌前。一隻米黃色的兔子,從窗外到書桌,再從吉利安的側臉到他的襯衫——按下快門,埃蒙德想自己應當抓到兔子了。拍立得吐出相片,吉利安卻沒給他甩乾的機會,直接把相片奪走。

  「⋯⋯為什麼要拍我?」他的聲音聽起來尖銳又易碎,像是被某種物事強制剝離。是不喜歡被拍嗎?「我不會離去,我的笑容亦不會消失,」吉利安將相片揉碎,將埃蒙德手上的拍立得放到一旁。「我就在這裡:不是那裡,也不是其他無法觸及的地方——告訴我,埃蒙德。你為什麼還要拍我?」

  埃蒙德這才發現,他握住自己的雙手正微微顫抖。不過,也正因如此,他才得以知曉吉利安攝影的真正原因:這是埃蒙德今日找到的第四個屬於對方的魅力。他回握對方的雙手,將它們帶往自己身上。「倘若這是你攝影的理由,那你應當不需要拍我才對。」埃蒙德確保吉利安的每一根手指都貼在自己的皮膚上。然後繼續他的說詞,「我知道我容易沉浸在思緒裡,常常看起來心不在焉、虛無飄渺⋯⋯」吉利安一手搭在他的肩膀,另一手則撫著他的臉。



  那是他們都熟悉的觸感。


  「我的精神可以去到很遠的地方,這是事實;但我的身體就在這裡,」埃蒙德的雙手小心握著吉利安的,讓它們能夠感受到自己。「不在那裡,也不在其他你無法觸及之地。就在這裡。」他像是突然想見了什麼,又將吉利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,往心臟移去。「只要這顆心臟還跳動著,它所供給的身體——我的身體——便不會輕易消失。」

  「至於剛才,是為了確認構圖;我希望自己至少不要把你的笑容拍的太糟,那太浪費了。」言及至此,埃蒙德的臉才有種發熱的感覺:視線貌似不能很好地對進吉利安的眼睛。

  未等埃蒙德重新找回直視對方的勇氣,吉利安便以雙手捧起他的臉。一個闔上眼睛、需要交換呼吸的吻。「⋯⋯你知道,」他們將額頭相抵,輕輕感受著彼此的呼吸。「每每像現在這樣與你在一起時,我總需要透過反覆觸碰你,來告訴自己這一切是真的。」像是意識到話語本身的荒謬性,吉利安說著說著不禁苦笑,「攝影亦是如此。打從以前的某個時刻起,我便意識到,將珍視之物留存下來的最佳方式,就是將其永遠定格在一個美好的瞬間之中。」埃蒙德意識到他的語氣正在變換,呼吸突然慢了一拍。「所以⋯⋯當你拍我的時候,我幾乎以為那是你在說『我終有一天會離開』。」吉利安感受到對方的手勾上自己的臂彎。他克制捧著埃蒙德的手,努力不讓它們發抖,


  「但你卻那樣說了——我本想以更瀟灑、從容不迫的態度告訴你,其實我很高興的。」


  埃蒙德感知到一股劇烈的情感正在吉利安體內湧動,於是欲看清對方的臉。他們從先前的姿勢分開來,重新睜開眼。而當埃蒙德望進那雙湛藍色的海洋之眼,他立即想起自己在過去曾經讀過,關於太陽雨的故事:這起初於他而言是一個陌生的概念,因太陽和雨應是兩個不可共存的現象。但他後來發現,那是人們對於兩者的想像過於極端了;矛盾之所以存在,正是因為他們彼此之間的無可取代性。如吉利安輕輕打開眼睛那樣,日光和雨同時降下。爾後在日光稍低的地方,能夠看見彩虹。



  「⋯⋯可我卻無法抑制心中不斷泉湧出的情感。」

  埃蒙德突然覺得這幅景象很美,但要因為這樣的理由就任對方流淚,未免太過任性。他的手伸過去,將那些沾在眼角的淚抹開,像將海水和雨水融合在一起。「這感覺太可怕了,埃蒙德。」吉利安欲看清對方的臉,但視線早已模糊。

  埃蒙德隨手抽了張面紙。待吉利安的情緒稍微平緩,而他也將他大部份的眼淚拭乾以後,他再次望進那雙眼。裡頭只剩下彩虹了,「擁抱自己的情緒對某些人而言,確實可以是一個陌生的概念。」他發現吉利安的神情在哭過以後變得稍微柔軟了一些,特別是眉毛。「陌生的體驗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可怕的,但那不代表這就是一件壞事,吉利。」

埃蒙德理了理對方的毛髮,將那些因為淚水而黏在臉上的瀏海撥開,「你正在經歷喜極而泣的感覺,而我想與你一同見證這種喜悅。」他朝吉利安擺出一個極其柔和又欣慰的笑臉。那是人發現彩虹時會有的笑容——埃蒙德今日發現的第五個吉利安的魅力。


  「這代表你深愛著我,且我也深愛著你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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